文人相轻，自古已然，金陵三布衣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   金陵三布衣是康熙时人，一位叫马秋田，一位叫袁古香，一位叫芮瀛客。马秋田的名字，还略有些布衣的气味，其他两位，要么是古色古香，要么是仙气逼人，不像平常的布衣那么朴素。当然，这是我望文生义，可是，谁让他们有这样的名字呢？

       袁古香年岁大于芮瀛客，很早就入都谋生，在某个亲王府中混口饭吃。后来，芮瀛客也来了，按说乡亲相见，应当一面如故，彼此也好照应，没料到，这两位却如同旧时那段歇后语说的，“他乡遇故知……——仇敌。”芮瀛客恃才傲物，丝毫不把前辈放在眼里，还时常到王爷面前诋毁袁古香，伺机抬高自己的身价。这王爷颇有点子，想到一个公平的竞争办法：赛诗。

       那天，王爷让手下喊来这两位金陵布衣，送上一份考题：以《贺人新婚》为题，以“阶”、“乖”、“骸”、“埋”四字为韵，作一首律诗。考题旁边摆着两包银子，一包重，一包轻。做得出诗的，拿银子多的那一包，继续留在王府服务；诗做不出来的，少的那一包银子送你当盘缠，开门送客。

       《贺人新婚》应该算熟题，说一些吉祥的套话，不难敷衍成章；九佳韵也不生僻，韵字不多不少，有足够大的腾挪空间。这道题的难处，全在限定韵字。做诗的人常说险韵、窄韵，韵部的宽窄、险易，既要看韵字有多少，也要看其中有多少是常用字，多少是生僻字。现在限用“阶”、“乖”、“骸”、“埋”四字为韵，明显是提高难度，测试诗功。“阶”字尚好，“乖”、“骸”、“埋”三字，乍一联想，便是离婚、死亡、埋葬，怎么看，怎么不顺眼，在贺人新婚的场合，力避惟恐不及，现在非要写进诗里，还要作为韵字，明摆着是要“挑战极限”。我曾说过，韵字好比梅花桩，难得站稳，只有武林高手，才能稳稳当当，步步生风；功力差一些的，轻者趔趄摇晃，重者摔下桩来，丢人现眼。不用说，这四个桩脚，就是用来考验功夫的，来者不善，善者不来。

       赛诗，有如比赛武功，题出好了，轮到选手上场过招，考官王爷悠然自在，在旁边观战。开卷见题，芮瀛客就呆住了，平生未碰到过这么刁钻的题目，心想王爷身边定有高人，这次只得交白卷。他没有上场，就认栽了，用文言文说，叫做“曳白而归”。袁古香却从容不迫，咏成一首七律：

       裴航得践游仙约，簇拥红灯上绿阶。此夕双星成好会，百年偕老莫相乖。

       芝兰气吐香为骨，冰雪心清玉作骸。更喜来宵明月满，团圆不为白云埋。

       这正是俗话说的：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。“魔”，这里当然指的是“诗魔”。白居易诗云：“惟有诗魔降未得，毎逢风月一闲吟。”袁古香心中也有这样一只诗魔。这只诗魔跃将出来，将四个古灵精怪的字收归帐下，封官派职，安排得相当妥帖。“乖”、“骸”、“埋”，有的被虚化，有的反其意而用之，有的别开生面，总之，貌似不祥的字都变成了吉利话，坏事变成了好事，这就是文字的功夫，这就是诗的魔力，这就是诗魔的力量。

       此事见于袁枚《随园诗话》卷四。袁枚笔此，无非要说这么几点意思：一，金陵人才众多，诗才尤众，即遇偏怪之题，也能从容应付。二，姜还是老的辣，少年才士容易轻狂不逊，应当引以为戒，虽然袁枚自己曾经也是年少后生，也曾经这样心高气傲。三，题难，不如韵难；韵难，不如韵字难。韵字是多么重要啊。

       自然，这只能说是我个人的体会，与袁枚无关。